安全配资炒股门户 王阳明与广东的邂逅（下）

　　

五

龙场驿在贵州修文县，处在万山丛棘之间，毒蛇遍地，野兽蹿奔。王阳明作为谪官不能居住在驿站，只得在驿站不远的小孤山洞口搭草庵栖身。被逼到绝境，被抛到蛮夷，王阳明反复自问：“圣人至此，更有何道？”心中烦闷无法平静。

王阳明搬往远离驿站的龙岗山岩洞居住，学起陈白沙“日夜端居澄默，以求静一，久之心中洒洒。”更似六祖惠能的禅修，以心为本体，下功夫擦亮心镜。正如后来教导学生说，“天下无心外之物，你未看此花时，此花与你的心同归寂；你看到此花时，则此花的颜色便已在你心里。”

陈献章书法

龙场悟道如陈白沙的静中养心、聂豹的闲久静极，都是排除私心杂念，让思想光明莹澈。学生徐爱在《传习录》说：“先生居夷三载，处困养静，精一之功固已超圣域。”静不下心必不能开悟，所有从内里修为的哲学都得亲证静虑的状态，儒教、佛教、道教不外如此。

龙场悟道所悟“格物致知”，继承陆九渊“心即是理”的思想，反对程颐朱熹的事物追求至理的“格物致知”方法，提倡“致良知”，从自己内心中去寻找“理”，“理”全在人“心”。学生王艮最能说透：格物者即物有本末，致知者即知有先后。圣人之道不必向外求了，要从自己内在的心性上找，即正心诚意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

王阳明岩洞讲学

所谓“知行合一”，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，“知”必然要表现为“行”，不“行”则不能算真“知”。唯有知行合一才算活得智慧，才会具备一种反思能力：除了知道自己了不起之外，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。于现实之中来说，就是具备机智应变能力，在需要了不起的时候可以上九天揽月，在无奈困顿之际可以混迹于鱼鳖，而不去想什么委屈不委屈。这在儒家词典中被称为“通权达变”，唯有圣人可以做到。

王阳明作为此地百年难遇的大儒，许多学子不远千里而来，受教者不计其数。“好将吾道从吾党”，他为学生定下“四教规”：立志、勤学、改过、责善，附近乡风日渐清明，如此流放一人、普教一方是中国特色的文化传播方式，如韩愈贬潮州、苏轼贬惠州、刘禹锡贬朗州等。

正德五年（1510年），谪居龙场两年的王阳明遇赦，回京与湛甘泉相聚，并向湛甘泉引荐黄绾。这三人成为京都学术圈的顶尖高手，俨然大明学术界的“超级男团”，如霞光万丈倡明圣学。

葆有良知，心怀光明，为理想不懈求索，这样的人生才值得。

六

明代官场相当拥挤，无人在最高层替你说话，千里马也只得拉驴车。王阳明一生立了两次大功：一是由兵部尚书王琼举荐平定赣南匪乱，以及江西宁王朱宸濠叛乱，二是由内阁次辅方献夫推荐平定广西田州民变。

方献夫（1485—1544），字叔贤，号西樵，广州府南海县人，历任礼部主事、吏部主事、吏部员外郎、吏部尚书、内阁次辅。此时方献夫官职比王阳明高，也有志于圣人之道，与王阳明激烈辩论多次，最终被王阳明心学理论折服，之后在王阳明面前自称门生。后来方献夫退隐广东佛山西樵山，致力于研究传播心学，王阳明赞叹：圣人之学，以无为本，而勇以成之。

方献夫

亦师亦友真情义。方献夫为老师王阳明的仕途发展不遗余力，多次向朝廷推荐王阳明。湛甘泉为弘扬师道不遗余力，只要有条件就建造白沙祠堂，使白沙心学广泛流传。王阳明任安徽滁州府尹，与出使安南归国路过的湛甘泉相聚，彻夜长谈了三天三夜。湛甘泉回京后母亲病故“扶柩南归”，此时任南京鸿胪寺卿的王阳明专程到龙江湖迎接丧队，后来湛甘泉在《奠王阳明先生文》言：“迓吊金陵，我戚兄悲。”

王阳明、湛甘泉为摆脱朱子的影响而创立学说，一生中从未终结过辩论，友情始终洋溢着心学家的超脱韵调。王阳明视湛甘泉为一生中的至交，进行学术论战而非党同伐异的也首推湛甘泉。王阳明多次对学生说，如果我不在，你们可以找湛甘泉，就像尊重我一样尊重他。

明正德十一年（1516年），兵部尚书王琼举荐王阳明任赣南佥都御史，负责剿灭江西赣南、广东河源、福建漳州的盗匪，许多人怀疑这白脸书生能否胜任。这些盗匪也够倒霉，碰上不按常理出牌的王阳明，埋伏夜袭设圈套花招不断，最可怕的是攻心计，张贴《劝土匪书》，发招安宣传单，派家属劝降，自愿归顺者既往不咎，戴罪立功者重奖。一番操作下来，盗匪人心涣散，投降变节者无数，不到一年便铲除了为害四十年的匪患。

广东北部九连山的盗匪扫清后，王阳明实地勘察认为此三省四县交界区域，属于官府管理的盲区，于是上疏朝廷设县保护当地和平，朝廷恩准批复设立“和平县”，县府机构设址羊子埔（现河源市和平县阳明镇）。“民风不善，由于教化未明”，他还在当地办社学、立乡约，进行平民教育，推行精神文明建设。

浙江绍兴王阳明纪念馆

王阳明一边忙着剿匪，一边继续修炼心学。给学生杨仕德写信说：“破山中贼易，破心中贼难。”平定民间暴动不难，真正难办的是扫荡心中邪恶。王阳明认为行事之道与心学之道异曲同工，将学与政、思与事统一起来，文韬武略经由心学变成真才实学。班师回家路上，沿途百姓顶香迎拜，所经州、县都为他立生祠，偏远乡民把王阳明画像列入祖堂礼拜。

王阳明还经历了更加凶险的江西宁王叛乱，他的文韬武略在心学修炼下，检验出真材实料而非纸上谈兵，靠着机智应变与卓越才干平息了叛乱，消除了社稷崩溃的潜在风险，最大限度地减轻战乱带给百姓的苦难，奠定他一介文人作为军事家的地位。

鉴于王阳明平叛的出色表现，朝廷又给他分派新任务，前往广西平定田州之乱，而这竟然是王阳明最后一次踏足广东。

七

嘉靖四年（1525年），广西田州（今百色、田阳、田东）的土司岑猛屡次侵犯邻县，纠结土著与朝廷作对。朝廷征讨一年多攻杀岑猛后，强行废除土司制度，田州设置流官知府。但岑猛部属卢苏、王受聚众叛乱，势力遍及百色一带，官兵屡次围剿未果，朝廷再次委派王阳明火速前往平乱。

五十六岁的王阳明痰疾严重，身体非常虚弱，于是上了一封婉辞信，向朝廷举荐其他人选。眼下讲学事业规模日起，他一向为之奋斗的心学大业正迈上大道，众多学生等着自己传经授课，如果自己此去不回，心学事业如何继续光大？

朝廷驳回王阳明的请求，催促立即赶赴广西。

嘉靖六年（1527年）九月初七，京都天泉桥送别，王阳明委托学生钱德洪、王畿主持讲学，但钱王二人学术上一直各执观点，如果他们思想不统一，怎能启发别人统一共识？王阳明送四句：“无善无恶心之体，有善有恶意之动。知善知恶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钱王二人与王阳明探讨一天一夜后达成共识，这就是中国思想史上的“天泉证道”。

广东西樵山湛甘泉题诗

王阳明已经是受人拥戴的导师，无论到哪都有一帮学生出迎远送，颇有孔子游学的景况。惊惧于王阳明的声望威名，卢苏、王受表示愿意臣服，王阳明对他们各杖一百以示惩戒。以为会有轰轰烈烈的战斗，没想到这么快就平息了叛乱，朝廷大为惊诧，不顾王阳明请辞归乡的意愿，命他继续平息八寨、断藤峡的叛匪，他没费多大力气便完成任务。《明史》评价：“终明之世，文臣用兵制胜，未有如守仁者也。”

远在皇宫的嘉靖，对王阳明解决田州、断藤峡之乱且喜且疑，这个小肚鸡肠的皇帝认为王阳明太“出格”了，非议“朱子”妄想做圣人，聚众讲学妖言惑众，更兼身边奸佞不断进谗言构陷，导致嘉靖对王阳明始终抱以负面态度。黄绾数次为王阳明辩护求情无济于事，王阳明《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》竟被内阁压下，“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”竟成君臣最后的绝响。

八

嘉靖七年（1528年），五十七岁的王阳明身体已经等不起了，不再等朝廷恩准回籍，拖着病体急切往家乡走。到达广州时，肺病引起咳嗽及水泻，炎毒攻心遍体肿痛，咳嗽昼夜不停。门生故旧不停劝说他暂歇养病等候皇帝特使，他勉强答应停留广州两个月，广东成为王阳明人生末程的最后一个驿站。

广州增城菊坡亭

王阳明不顾羸弱的身体，前往瞻仰湛甘泉老家，在《题甘泉居》说，“十年老梦思，今来快心目。”“渴饮甘泉泉，饥餐菊坡菊。”表达移居此地的想法。湛甘泉父亲及孩子们对王阳明非常恭敬，挽留他住下来疗养。他碍于自身病状，只是留诗一首“落落千百载，人生几知音。道通著行迹，期无负初心。”两年后湛甘泉回到老家，读罢此诗痛哭不止。

王阳明还来到广州增城县，去六世祖王纲庙里祭祀，独坐在庙门石阶上，长久垂泪不说话。想当年，王纲来广东平定苗民叛乱而死于此地，朝廷待之甚薄，尸首被十六岁的儿子用破羊皮背回老家。王阳明不胜感慨，心生悲凉，如今自己没有死在战场，却同样死于战事，朝廷不计功劳却刻意刁难，还构陷心学是异端邪说。一生奔波操劳，一心寻找圣人之道，而今心学将成之际，自己生命的烛火即将油尽灯枯。

随后几天，王阳明进食困难，每天勉强喝几口稀粥，稍微多喝一点就呕吐腹泻。“落叶归根”的想法日益迫切，皇帝特使久等不来，他决心离开广州往家乡走。广东布政使王大用赶来时，王阳明已经呼吸困难，“你知道孔明托付姜维的故事吧？”学生王大用含泪点点头，明白老师的想法，立即找来木匠制作棺材。

王阳明硬撑着踏上驿道，边走边歇地来到广东梅关城楼，看着古朴大气的南粤雄关，他不禁长舒一口气，翻过这座山就到江西地界了。他想起过梅关前给钱德洪、王畿的信中，还乐观地展望“吾道之昌，真有火燃泉涌之机矣，何其幸哉。”此刻他内心却有无尽悲伤，“平生学问才见得数分，未能与吾党同志共成之，为可恨耳。”

广东韶关梅关古道

进到江西境内，南安推官周积、赣州兵备道张思聪等学生已在迎候，乘船来到南安府大庾县青龙铺（今江西大余县青龙镇）时，王阳明生命的烛火已到最后时刻，让周积进来船舱，慢慢睁开眼说：“吾去矣。”周积泣不成声：“老师有何遗言？”王阳明微微一笑：“此心光明，亦复何言？”说完闭上眼睛，再没有睁开。

嘉靖七年（1529年）十二月三日，王阳明辞世，时年五十七。嘉靖八年（1530年）十一月十一日，王阳明归葬浙江洪溪，湛甘泉撰写《阳明先生墓志铭》《祭王阳明先生文》。

这位古越阳明子，少时怀抱赤子之心四处求圣，寻得圣人之道后魂归古越，圣贤相传的几多真骨血，经阳明心学赓续传扬，绵延成中华民族的思想长堤。诚如顾炎武所说：“以一人而易天下，其流风至于百年之久，则王阳明之良知矣。”万历年间，朝廷将两路心学大师陈白沙、王阳明入祀孔庙。

嘉靖十九年（1541年），湛甘泉辞职归乡，创立书院推广心学。嘉靖三十二年（1554年），八十八岁的湛甘泉重修增江忠孝祠，撰写《重修增江忠孝祠记》，将王阳明题诗刻在碑石上供后人缅怀。他不顾年老体衰，在后辈及学生护送下，去往洪溪王阳明墓地，与昔日挚友作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告别。

王阳明先生墓

墓地柏树环抱，凌然有参天之势，湛甘泉想起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，想起彼此一生为倡明心学而不懈努力，一股豪气涌上心头，不禁流着热泪放声高唱“落落千百载，人生几知音！”

知音如此安全配资炒股门户，一生足矣，愿此心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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